2013年7月6日 星期六

讀郭必捷過寧靖王墓

過寧靖王墓   郭必捷

萋萋芳草憶王孫,
碧水丹山靜閉門(碧水丹山日閉門),
弔月蟪蛄悲故府,
號風松柏泣忠魂。
一枝聊借猶堪托,
四海無家豈獨存。
歷盡艱辛逃絕域,
但留正氣塞乾坤。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了:老師帶我們去遠足。童言童語一路,最後我們駐足在一座古墓前。記得,那時古榕垂鬚,陰陰涼涼。記得,老師說那是明寧靖王的墓。而任誰也沒記憶:我們的祖先究竟與這位朱元璋的第九代孫有何關係?湖內,我的故鄉。顧其名,臆測它的前世,莫不是一個湖泊?究竟是什麼樣的乾旱使得一個湖乾涸成聚落?還是,什麼乾旱也沒發生過,人們一吋吋地填湖成田,和老天爺爭來一片耕地?西南氣流年年旺盛,沒有湖乾涸過。而久遠的十七世紀,這個島上的官與民急著要一片沃土。寧靖王朱術桂也來了,來到這個距離府城三十里外的荒野屯田。後來,那些將士官兵再也沒離去,就在大湖、湖內、三軍、竹滬等村落地生根,三世紀。每年,村落裡的居民都不會忘記要祭祀寧靖王;每年,在祭祀中,居民世世代代讓一個記憶永遠存活下去:我們的祖先是那一年追隨寧靖王前來開墾土地的將士官兵。 讀過朱術桂的史事,一遍又一遍,總有一份肅然在心頭:一個王朝面臨被另一個王朝消滅時,這個王朝的成員如何自處呢?朱術桂給了我們答案:他先行了斷。不會去和敵人妥協或進行任何談判。而明末許許多多的追隨者都以這樣的方式終結其一生與這世間繁華 / 蕭條,恩寵 / 羞辱的萬千情節。是忠良,板蕩中,就沒有人活下來。
        我的故鄉以不甚肥沃的土壤埋藏了寧靖王朱術桂,秘密地,製造一百個假墓掩護它,深怕朱術桂的軀體遭他的敵凌辱。然而,當清已去,日本來時,人們再找到朱術桂的棺時,棺已空 朱術桂去哪裡呢?是一個忠誠的部下將他及他的妻運回故土嗎?那為什麼沒將棺也帶走?還是,一個叛將像當年項羽的部下那樣,分了項羽的大體去求榮求祿?那麼,為什麼清史無語?雨水沖刷一個季節,棺中的瓷碗顯露,墓塚被盜淨盡,一個逃難的王孫能有多少陪葬物?棺中的屍骸怎可能化成泥呢?想必是盜墓的人散盡屍骨,無存。
        郭必捷,清康熙年間的臺灣縣歲貢。他想必是在自己的書齋中寫下這首詩。窗外,此刻芳草萋萋,他想起了昨晚路經寧靖王墓,想起了這位朱元璋的第九代孫。圳中的流水潺潺,一片似燃的紅花使山色成丹,而他靜靜地在這朗朗的晴日關上門。想必是一股澎湃的思緒在心中:想昨晚蟪蛄聲聲,月光下,站在群塚前,他覺得那是夏蟲的憑弔,憑弔一個被滅族的王公。而一陣呼號而來的風吹得墓塚間的松柏颯颯,像是在為這位寧死不屈的王朝後裔哭泣。一隻鳥,一個枝頭便可隨意棲身,而一個王孫四海已無家,他怎能獨自存活?臺灣,朱術桂顛沛流離的最後一站,離開這個島嶼,茫茫大海,他已別無去處。清軍一波波渡海來台,鄭家已決定投降。寧靖王朱術桂寫下絕命詞後,結帛於梁,說了一聲:「我去矣!」便告別了人世。以儒之名,這消失的生命唯因死於「義」,終將養成一股「正氣」充塞在天地間。儒始終沒因改朝換代而死去,滿漢全都利用儒的「正氣」觀對知識份子進行思想建構,直到如今,當我們嘗試去解讀朱術桂的死時,仍會戰戰兢兢,深恐逾越規矩,不成方圓。你問我這算什麼?我說:「文化。」 朱術桂自縊前,有一件義行:他特地燒毀田契,把所開墾出來的數十甲田地全數送給佃戶。他要五個妃離去,五個妃全部先他自縊,以儒之名,中國人沒說那是「愛情」,他們說那是「忠」、那是「義」、那是「節烈」。而從光緒到嘉慶年間,歌頌這殉節事跡的文人多達三十二人,而這三十二人沒有一個是女性。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以儒之名,從明到清初,國境內殉節的婦女竟然多達11,529人。朝廷獎勵殉節,他們給節婦貞節牌坊。而我的出生地台南市,給五妃一個廟。
        一個愛情傳奇使人沉入浪漫的氛圍;而一份「忠烈」記憶則使人感到凜然。 我常想:一段姻緣,該以什麼之名去看待殉節?媽祖肅然,文昌君肅然,月下老人咧嘴笑。我佛,慈悲。

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 7 番檨(ㄕㄜ)


旅行的樂趣之一就是享受旅遊地區的奇珍異果。郁永河來到臺灣時是否擁有這樣的快樂呢?答案是:他吃過「番檨」這種水果。那是什麼樣的水果呢?臺灣現在還有這種水果嗎?
郁永河這麼描述他與這種水果相遇的情形:

不是哀梨不是楂,
酸香滋味似甜瓜。
枇杷不見黃金果,
番檨何勞向客誇。
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十

什麼是「哀梨」呢?那是中國晉朝金陵哀仲家所種的梨,相傳味道鮮美,入口即化。大將軍桓溫每對人有所不滿,便會說:「你如果得到哀家的梨,能不能不要再拿去蒸?」言下之意是指責對方不識貨,糟蹋好東西,因為哀家的梨原味已經很好了,蒸了以後,味道就不好了。而「楂」的果實球形,熟時呈黃紅色,多浸漬而後食用。郁永河說「不是哀梨不是楂」是說番檨這種水果味道鮮美,但卻不是哀梨,它經過蒸煮後,味道不會變壞;雖然剛成熟時果皮呈黃紅色,很多人會用鹽或糖浸漬,但你不要以為它是山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是說:它,嚐起來有點酸,果實散發一股香味,滋味像甜瓜(香瓜的別稱)。「枇杷不見黃金果」一句在文建會愛詩網「大家來讀古典詩」中,有人將它解釋為「像枇杷,卻沒有黃金果肉。」我認為這不是很理想的解釋。首先,到底是什麼像枇杷呢?外型嗎?番檨外型和枇杷相似度不高。更重要的是,真的「沒有黃金果肉」嗎?事實上,它有黃金色的果肉。那麼,「枇杷不見黃金果」一句怎麼解釋呢?古典詩常常會為了平仄及意象展現等因素,出現受詞和動詞錯置的情況(亦即倒裝),「枇杷不見黃金果」應該是「不見枇杷黃金果」的倒裝。中國早在西漢就有「枇杷」的栽培,盛產於江南。臺灣一直要到民國四十五年才引進栽種。而黃金果在中國是種野生的柑橘類水果,有醫藥用途;在臺灣,黃金果是最近幾年的新興水果。不管是中國或臺灣的黃金果,果實都是金黃色的。郁永河應該是看到有些番檨的果實完全成熟時呈金黃色,想到了中國的枇杷和黃金果,就問起了當時請他品嚐番檨的朋友說:「你有沒有看過枇杷和黃金果?」土生土長的臺灣友人說:「沒有。」所以,這句的意思是:我覺得番檨完全成熟的顏色和枇杷、黃金果很像,在臺灣看不見中國內地的枇杷或黃金果,卻見到這果皮顏色很像枇杷和黃金果的番檨。他的朋友顯然一直向他誇讚番檨的味美,而郁永河親自品嚐後,說:「番檨何勞向客誇」(番檨的美味何須勞他向我這個客人誇讚呢?我吃了,當然知道。)郁永河在這首詩後有一小句自註:「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臺人甚珍之。」這裡的「茄子」應該不是臺灣現在常見的長條狀紫色茄子,應該是日劇中看到的那種短短圓圓胖胖的品種。郁永河在中國所看到的茄子應該是日劇中的那種。

解釋了這麼多,「番檨」究竟是什麼呢?連橫《臺灣通史卷二十七‧農業志》給了我們解答並說明了遠古時代「檨」在臺灣的種類及吃法:「檨:即檬果,種出南洋,荷人移植,至今尚有存者。舊志以為傳自日本,非也。樹大合抱,花小微白,夏時盛出。有肉檨、柴檨、香檨三種。肉檨先出,味稍遜。柴檨最多,青者切片和醬代蔬,或漬鹽藏之以時,煮魚味尤酸美,可醒酒。黃者生食。內山則晒乾,用糖拌蒸,配售閩粵。香檨肉脆味香,最後出。又有牛心檨,大如牛心。產檨之地,臺南為多,彰化以北則少見。」檬果,mango的翻譯,來自南洋,是荷蘭人移植臺灣的,它,是我們現在所稱的「芒果」。郁永河稱它「番檨」,顯然是以中原本位看待其他非中原地區的事物。

這應該是康熙三十六年(西元1697年)郁永河行將北上採硫磺的農曆四月中,在南臺灣所品嚐到的美味。此後,在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臺灣番檨還和康熙皇帝有了這樣的遭逢:呂猶龍,當時的福建巡撫,以一份奏摺向康熙帝進獻了番檨。他的奏摺是這麼說的:「福建有番檨一種,產在臺灣,每於四月中旬成熟。奴才於四月二十八日購到新鮮者,味甘,微覺帶酸。其蜜浸與鹽浸者,俱不及本來滋味;切條曬乾者,微存原味。奴才親加檢看,裝貯小瓶,敬呈 御覽。但新鮮番檨不比法製者可以耐久,奴才細教家人小心保護,將所到之數盡皆進獻,故於摺內未敢預填數目。」康熙皇帝二十九日讀了這奏摺,而且給了這樣一個批示:「知道了。番檨從來未見,故要看看。今已覽過,乃無用之物,再不必進。」康熙皇帝不知道他的皇朝領臺的兩百多年間,番檨為他的皇朝官員賺進多少稅收。《清朝續文獻通考.征榷考.雜征》(清乾隆12年,西元1747年官修文獻)記載:「菜園、 檳榔、番檨,莫不征餉。」丁紹儀《東瀛識略》(清道光28年,西元1848年成書)則說:「檳榔、番檨餉,二者以宅計;皆果屬也。」到底一宅徵多少稅呢?范咸《重修臺灣府志》(清乾隆11年,西元1747年刊行)的答案是:「番檨:一宅,徵稅銀六兩。」番檨豈是無用之物?
芒果的原鄉是印度。曾為印度教這樣的神話感動著:一個邪惡的巫婆將太陽公主燒成了灰,那灰長出了芒果樹。芒果樹開花了,皇帝來到花前,與芒果花相戀。時間推移,滿樹的芒果花結成了果實,皇帝並不因為花已凋零或結成了果而離棄芒果樹,他依然與這果實相戀著。最後,當芒果成熟而掉落到地上時,那位美麗的太陽公主出現了。
這當然是一場愛情。一場以愛和期待對抗邪惡和毀滅的愛情。印度教徒讓愛和期待在這個神話中成為勝利者。直到如今,在印度,芒果仍是愛情的象徵,而一籃子的芒果代表著友誼。你問我:若果來世成為一棵開花的樹,要成為哪一種樹呢?我說:芒果樹。儘管我化成了灰,仍會在你的期待和愛戀中復活。桃、李以其豔麗的花朵成就江南一個春天的華麗,而我,細細碎碎的穗狀芒果花在印度、在南洋、在這島嶼,以極不顯眼的花形與色顏默默在告別春天之際孕育著一樹的果實。而你卻在這時注意到我,這莫不是愛情的原型?你看,路上那一輛輛機車,她不嫌他窮、不嫌他沒出息,就這樣摟著他行過一個個路口,而他也努力美麗起來,從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慢慢有了成就,有了令人欽羨的一切。若果愛情沒有這個過程,如何證明那些算計好的婚姻的虛假?
母親過世一些年了。她在庭院裡留下一棵芒果樹、一棵龍眼樹和三欉月桃。她生前喜歡用月桃的葉子包粽子,父親說:「再也沒有人會包粽子了,留著月桃何用?」月桃消失了。但芒果樹和龍眼樹卻年復一年屹立在庭院,開花結果。父親說,那是母親生前日復一日在佛前的祈求:請讓這個鹽分地帶的窮鄉僻壤能種一些什麼吧!
他們一起種下了芒果樹和龍眼樹。父親說:「沒想到他們都長成這麼大了!這在過去簡直是奢望。我和你媽媽都覺得是仙佛聽到了我們的祈求,憐憫了這個村落。」
有一年,龍眼樹的花落滿庭院,那一年,樹上沒有任何果實。然後,病蟲爬滿龍眼樹的枝幹。唯獨芒果樹不怕風吹、不被病蟲纏身,仍然一年又一年開花結果。
父親說,母親常來到他的夢裡。我想,她也常去看顧她的芒果樹,一種從十七世紀起就在這個島嶼馴化的果樹,它像遠代的臺灣婦女一樣,在婚姻中馴化、堅強,然後展現蓬勃的生命力。我從沒聽過母親抱怨過這個鹽分地帶的村落是多麼不如她娘家的良田千頃。
幾個世紀過去了,臺灣陸續在過往的歲月中引進各種品種的芒果,大規模地栽種,更有農民發展出新品種的芒果——金煌——攻佔東南亞市場。而日本人則特別迷戀臺灣的愛文(蘋果檨)。郁永河若能乘著時光機來到現代,看到臺灣這麼多種類的芒果,他一定會更加地雀躍不已。
然而,在郁永河寫下這首竹枝詞後,在臺灣,市井間,沒人追隨郁永河喚芒果為「番檨」,反而喚它為「土檨」了。這「土」與「番」之異,道盡了主客親疏之別。土檨,沒有愛文及金煌在外銷市場上的受寵,它自在地生長在許多人的庭院中或田壟、塭岸上,展現了植物在異域自我求生的繁華,這一繁華就四百多年。而那反「番」為「土」的歷程,不也隱喻著這個島嶼在人文上的某種屬性?!
庭院土檨落,聲響透過紗窗傳來廳室中,如一個仄聲,頓挫在我心。我知道,父親與母親就以這一連串的頓挫聯繫著彼此的心靈。而印度教裡的那則神話也在這頓挫的剎那間在我腦海中繼續詮釋著一種愛情的真諦。

2010年7月2日 星期五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6 貝多羅




貝多羅
青蔥大葉似枇杷,
臃腫枝頭著白花,(擁腫枝頭看白花)
看到花心黃欲滴,
家家一樹倚籬笆。
~~~郁永河《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六》


郁永河這首詩所描寫的是什麼樣的花呢?他在他的註裡說:「番花葉似枇杷,花開五瓣,白色。木本,臃腫,枝必三叉。花心漸作深黃色,攀折累三日不殘。香如梔子,病其過烈,風度花香,頗覺濃郁。」郁永河所說的「番花」其實就是「貝多羅」。乾隆年間的御史六十七說:「番花一名貝多羅,色白,心淡黃,香似梔子,出西洋。台人但稱番花,不知為貝多羅也。」它是佛經中的「五樹六花」的六花之一。



那是一種浪漫:在紙張還沒有問世前,在中國,人們以竹簡木牘為書寫工具,而佛的故鄉,人們以貝多羅葉為紙,寫起一頁頁佛經,然後串成一束束經典。悉多達,未成佛前的釋迦摩尼,曾拈一朵貝多羅在手中,已凋零的貝多羅將夏日的芬芳留在悉多達的手中。悉多達想必在拈花中,微笑。


貝多羅,是如何來到台灣的呢?噢!那或許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一名荷蘭商人在印度尼西亞巴達亞維的應酬間聽見福爾摩沙的商機無限,於是決定前來發展他的事業版圖。他,要走了。一名巴達亞維城的女子望著他,悵然。她,在他的行囊裡放了一枝帶葉、帶花的貝多羅,情話一頁頁,芳香一朵朵。而他登上熱蘭遮城後,將貝多羅種在城的泥中,想:就讓相思去生長吧!沒想,一生長就數百年。那些書寫情話的貝多羅葉早落土為泥,而一株貝多羅就這樣漂洋過海來到異地展開一場場與風暴、寒流對抗的生物馴化之旅。馴化,使我們這個島嶼的物種豐富起來。


貝多羅,望盡熱蘭遮城的滄桑。想:它應該聆聽過那一場場鄭氏與荷蘭的談判。而那名帶它前來福爾摩沙的荷蘭商人想必早在戰爭爆發前就先行撤離了。也許,他再回到印度尼西亞見他的情人,說起蔗園的繁華似夢,說起樟油的芬芳滿森林,說起貝多羅的根已深深伸展到熱蘭遮城的土裡,說起福爾摩沙像一頭好乳牛……


貝多羅,市井間稱它「雞蛋花」,以其色顏如水煮蛋切剖;郁永河叫它「番花」,以清的帝國本位。它,枝幹形如鹿角,交錯盤結,有人喚它「鹿角花」。它屬於夾竹桃科緬梔屬,有人直接稱它緬梔。



我,走在古老的城市裡,尋找貝多羅。望見它們一排樹列在公園旁的紅磚道上。是春天,從葉隙間,我看到樹葉後高高的十字架伸向藍天。上帝,十七世紀時,在這個城市裡伴隨過平埔族走過種種憂歡歲月,平埔族沒爭執過本土與外來的分野。而貝多羅也恣意的生長,沒人問起它的故鄉在哪裡。上帝和貝多羅都是我們這個島嶼的一部分。


我,喜歡喚它「貝多羅」,以佛的緣故,以敬重一種外來物種的緣故。

我,站在貝多羅花下,聞不到郁永河所描述的那股濃郁香氣。莫非它的基因已經發生突變?科學家說:綻放不久的年輕花朵,因為還無法提供花粉,所以產生較少的香氣。科學家又說:花一旦完成受精,香味也會減弱,如此便可以促進昆蟲去選擇其他的花朵。那麼,我所見到的貝多羅是屬於年輕的花朵,還是已經完成受精的花朵呢?普羅大眾說:當氣溫升高,便逼得它香氣溢出,在暮春初夏裡。啊!是寒流過境時節,貝多羅隱藏了香氣。


我拜訪古熱蘭遮城,看見遠古時代留下來的貝多羅,它們,枝幹蒼老卻遒勁;它們,花葉落盡;它們,以一大片向天伸展的枝枒在古堡的庭院裡,訴說一種生命力。天地果真逆旅,光陰果真過客,一切有涯,而貝多羅則是在有涯裡展延一種悠長,讓我們得以知道城的久遠存在。



我始終相信一定有一名荷蘭商人來過,一定有一名情人傾聽過他在福爾摩沙如夢的傳奇。而那些蒼老的貝多羅則親眼目睹過那名商人在城裡的悲歡憂喜。



2010年7月1日 星期四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5 消失的水域


那是十七世紀末日日傳響在安平城與赤嵌城的聲音:一種踏著鐵板沙、並帶著嘩嘩水動聲的聲音。它來自牛蹄,在神秘的、消失無蹤的水域裡。
那一天,郁永河到安平城旅遊,他說:

雪浪排空小艇橫,
紅毛城勢獨崢嶸,
渡頭更上牛車坐,
日暮還過赤嵌城。

又說:
渡船皆小艇也。紅毛城即今安平城,渡船往來絡繹,皆在安平、赤嵌二城之間。沙堅水淺,雖小艇不能達岸,必藉牛車挽之。赤嵌城在郡治海岸,與安平城對峙。

也就是說:
那天郁永河到安平城,看到了雪白的浪花排向空中,小艇橫靠在岸。在這個地帶,就只有安平城(安平古堡)地勢高聳。安平城和赤嵌城間渡船往來非常頻繁,但在靠近岸邊的水域,水很淺,沙很堅硬,就是小艇也無法靠岸,必須改由牛車來接駁,才能上岸。就在黃昏的時候,郁永河所搭乘的牛車再次經過赤嵌城,往他所住的地方前進。


如奇夢、如幻想,這十七世紀末的水與陸的分布!赤嵌樓竟然是在海邊!而跫跫牛蹄所涉過的鐵板沙及沙上的那一片小艇往來頻繁的水域如今安在?打開1626年西班牙人所畫的地圖,我們所看到的水陸分布真的如郁永河所言,而高拱乾(1692年至1695年間任臺廈兵備道)的《台灣府志》,我們仍然看到安平城和赤嵌城在水兩方。




我開著車從赤嵌樓往安平古堡前進,想這兩望煙水裡的古城究竟是什麼因素使得它們之間如今一片陸地喧囂?
那些不大不小的高中生說:「泥沙淤積啦!」那麼,是哪一條溪流帶來大量泥沙,使得這水域消失呢?在1626年這張西班牙人所畫的地圖,我們看不到任何溪流注入這水域,而《台灣府志》的那張地圖則出現三條河流注入這水域,另外,七個鯤鯓則位於這張圖中水域的右方。至於現代的空照圖則看到這個水域的北方鹽水溪流過。噢!莫非不止一個水灣似的水域消失,就連十七世紀末清朝官員所探勘到的河流也全部消失了?而且昔日的七個鯤鯓也都不再高聳了,難道是年年不定期的強烈颱風引發洪水,將山中的土石沖向這水域?難道是一次毀壞性的大地震將七個鯤鯓夷平,沙土擁向這水域,埋藏了這水域?
學者說:「道光3 年(1823)風雨大作,台江浮現廣大陸埔,從鹿耳門到安平一帶的內海驟成埔地,本來以舟筏互通的安平與府城,在天晴時,已經可以步行來往。」(姚瑩,1996)這驟然的地貌變化就這樣活生生地在我們的城市上演過,而下一次,下一次會是什麼時候?下一次,又會是什麼樣的變化?


那是漢朝一名戀人的誓言:「上耶!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當我們親眼目睹地貌快速且劇烈的變化後,誰不相信山真的會無陵、江水真的會枯竭?而當人類擾亂了地表溫度的常態,迫使全球暖化後,誰不相信可能有一天真的在冬天響起雷、在夏季飄起雪?當我們聆聽科學家說起彗星撞地球,誰不能想像:那剎那,恐龍看著彗星逼向地球時,牠們鐵定以為天地已相合,在相合的那一刻,恐龍慘遭滅族?戀人們,以天地變化為情愛變化依據的誓言,又怎能在邏輯、修辭、情感與現實之間,敷慰戀人那顆焦慮不安的心?天會老,地會荒,海會枯,石會爛,若果我是遠古住在安平城的女子,我定要划著小艇,涉水踏著鐵板沙,在大地瘡痍、生靈哀嚎之際,走向赤嵌城去見我在廢墟中的情人。當你聽見我在水沙間響起的跫音時,請相信那絕對是愛情。
那晚,郁永河若有一場夜宴在府城,觥籌交錯之際,他哪想得到126年後,那天黃昏他自安平城搭著小艇行過的水域,一夕之間成了陸地?浮生果真若夢,為歡僅數載,在變動無常的天地間,唯因有愛有情,在顛倒破滅之際,才讓我們感到無有恐怖。望著古老的安平城和赤嵌城,以及消失的水域,我作如是想。

2010年6月26日 星期六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4 竹垣.遠浦燈

清初臺灣的城市風貌如何呢?郁永河來到臺灣住在哪裡呢?那是一個什麼樣的環境呢?
郁永河是這麼描述的:

編竹為垣取次增,
衙齋清暇冷如冰,
風聲撼醒三更夢,
帳底斜穿遠浦燈。
~~~郁永河《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三》

在郁永河的自註說:「官署皆無垣墻,惟插竹為籬,比歲增益,無牆垣為蔽,遠浦燈光直入寢室。」
郁永河是說:
臺灣的官署都沒有磚或石所砌成的牆,而是插種竹子作藩籬充當牆垣。每滿一年,官方就會在這些竹垣上加種一些竹。我住在官署的書房裡,在清閒的時候,這書房冷得像冰一樣。三更時,一陣風吹來,撼動了睡夢中的我,就在這時候,我看見遠方水邊的燈光照射到我的帷幕下。

當時用來當竹垣的竹種是莿竹,很有趣的一個問題是:這些竹子是以什麼樣的形態來當牆垣呢?詩句中的「編竹」,會讓我們誤以為那是伐竹截竿取篾來編成一片又一片竹牆。但如果是這種的形態的竹垣能具有什麼防護力?一把火就可以毀了這一竹垣。郁永河在自註中說是「插竹」。如果是「插竹」的話,那應該是以種植莿竹的方式來作成竹牆。這種型態的竹垣應該是較具防護力的,因為莿竹有刺,具有嚇阻作用,而且隨著莿竹的成長,刺的殺傷力是會增加的。而這樣活生生的竹,並不容易起火,所以應該是具有一些防護力的。另外可以作為佐證的是,在一張1780臺南城的城池圖中,我們看到了圖中的竹牆,竹子是活生生的竹,而不是我們後來看到民宅四周圍的籬笆型態。那麼,郁永河在詩句中所謂的「編竹」又是什麼意思呢?「編」有「依次排列」的意思,也就是說當時的竹垣是將莿竹一竿竿依次排列種植的。


圖1: 1780年府城地圖中的城牆圖案

從郁永河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想像:當時清朝官員並沒有一次就將莿竹種到可具防禦功能的狀態,而是逐年增種的。


郁永河又為什麼會看到「遠浦燈」呢?他住的官署書齋在哪裡呢?
臺南人說:「他應該是從現在接官亭的所在地登陸,然後住在現在的永福國小,清代的官署就是位於現在的永福國小。」為什麼住在現在的永福國小所在地能看到「遠浦燈」呢?「因為我們臺南五條港一帶以前是有五條河流到那裡的。清代在現在永福國小的所在地的確是可以看到五條港一帶水邊的燈光的。」臺南人如是說。
而我細讀1780年台南的城池圖發現,當年在赤崁樓北邊不遠處的確是有一個「捕衙」,而且這個「捕衙」就在一條河流的旁邊。如果從1697年到1780年,整個城市的變化不大的話,郁永河應該就是住在這捕衙的書房裡。而這捕衙沒有圍牆,只是種了幾竿莿竹隔離內外。就因為沒有圍牆隔離、防護,三更半夜被風吹醒的郁永河,就看到較遠的河邊燈光,直接照射在他蚊帳的下方

圖2:1780年府城地圖中可見紅毛城附近有一鄰水捕衙(圖的上方是東方)

清朝準備好了嗎?顯然沒有,至少一個官署的安全設施是沒準備好就先上路了。直到二十四年後,康熙六十年,朱一貴事件爆發後,他們才設法建築防護力更強的木柵城牆。
詩中「衙齋清暇冷如冰」一句,有些書上把它翻譯成:「衙門內人員閒暇得很,公堂上冷冷清清。」筆者認為從整首詩的脈絡看來,作者應該是在描述他所居住的環境。齋,有書房的意思。從訓詁看來,「齋」沒有作「公堂」解的情況,所以「衙齋」應該是衙門的書齋。而一個空間在清閒、少人走動的情況下,自然是會令人感到冷的,尤其是郁永河是二月25日抵達府城,四月初才北上。這段期間的府城天氣應該不是很暖和。所以他會感到「冷如冰」。而且,從清代王石鵬臺灣三字經「新版圖,民多亂」的描述看來,當時的衙門人員會閒得很嗎?
我走到傳說中的「五條港」,試圖尋找1780年城池圖裡那盞「遠浦燈」所在的河流,然而,所有的水域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代柏油路和呼嘯而過的機、汽車。

圖3:古接官亭的現代空照圖中已不見傳說中的五條河流

2010年6月9日 星期三

台灣的壁虎

「夜眠臺灣」在媒體發表後,出現了其他媒體及部落客的轉貼和評論(見http://taiwanyes.ning.com/profiles/blogs/zhuan-tie-ye-mian-tai-wan-wen及https://anntw.com/awakening/news_center/show.php?itemid=14151)。其中關於台灣的壁虎到底在哪一條溪以北不會叫呢?很感謝部落客給我的指正:原來現在是苗栗以北的壁虎(以無疣蝎虎居多)比較不會叫。

網友們可以參考以下的科展報告,以瞭解更多台灣壁虎的研究: http://activity.ntsec.gov.tw/activity/race-1/40/mschool/13.pdf

在這篇科展報告中提到:

若取苗栗為界,以南稱中南部,以北稱北部,則從訪談紀錄得知,中南部的居民聽到壁虎叫聲的佔90%,而北部人不知道(佔25%)或以為壁虎不會叫的(佔40%)總供佔65%,從統計的觀點來看,北部的居民確實少聽到壁虎叫聲,南部的人則大部份均聽過壁虎叫聲。

很值得注意的是以下的報告:

壁虎的俗稱為Gekko ,此名乃是形聲字,也就是取自其清脆響亮的ge-ko ge-ko 的叫聲而來。南部會叫的壁虎稱為蝎虎,牠能由喉部發出ge-ge-ge 的響亮叫聲,很引人注意。其它常出現於北部之無疣蝎虎,則無法發出明顯叫聲。不過,目前蝎虎並非僅分布於大甲溪以南,在台北的某些地區也可發現其蹤跡,難怪在我們的訪談紀錄中,有些北部的人仍聽過壁虎叫聲。此為「南種北遷」的結果。由於近幾十年,台灣環境的過度開發與氣候的改變,造成台灣愈來愈乾熱,原本較溼冷的北部,如今也較符合南部壁虎的生存條件,自然就吸引了牠們北上。造成南部的壁虎向北遷徙,而有「南種北遷」的現象出現。並因南部的蝎虎比北部的無疣蝎虎強悍,而攻占了原先北部壁虎的地盤。因此,北部人聽到壁虎叫聲,實在是台灣生態環境失衡的警訊。

我在寫「夜眠臺灣」時是由長輩那裡得知壁虎會不會叫是以濁水溪為界的。在臺灣最近一個世紀的環境和氣候變遷下,究竟什麼時候開始,蝎虎已越過長輩們熟知的「濁水溪界線」而往北遷徙,以致部落客有不一樣的經驗?也是值得我們關注的議題。

我再次向長輩詢問:「台灣壁虎會不會叫,到底以哪裡為界線?」長輩仍然毫不猶豫地說:「很多人都說濁水溪啊!」我相信是在一個我們不察覺的年代,蝎虎悄悄北移,越過長輩們熟知的濁水溪界線。如今已攻佔到大甲溪南岸了。「濁水溪為界」成為史實,而「大甲溪為界」則成為現實。這是台灣氣候和環境變遷中一個很令人不安的現象,也是我們在閱讀台灣古典詩文時重要的發現:從遠古的跫音裡,我們猛然發現有一種聲音往北席捲,而我們也才驚覺:我們的島嶼在世紀遞嬗中劇烈變化,以我們驚訝的姿態......

2010年6月2日 星期三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3 夜眠臺灣

郁永河來到臺灣,夜裡會聽見什麼?看見什麼呢?
郁永河說:

耳畔時聞軋軋聲,
牛車乗月夜中行,
夢迴幾度疑吹角,
更有床頭蝘蜓鳴。
~~~郁永河《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四》

郁永河在他的自註說:「牛車挽運百物,月夜車聲不絕。蝘蜓音偃忝,即守宮也。臺灣守宮善鳴,聲似黃雀。」顯然,郁永河在夜裡聽到牛車聲和壁虎的叫聲。那想必是一個繁華的城市,在夜,商旅仍駕著牛車在運輸貨物。我臆測:當今我們熟悉的夜市是不是在十七世紀就存在了?也許郁永河所聽到的牛車聲是夜市商人結束一夜的辛勞後快樂回家的聲音。然而,父親說:「臺灣的夜市是我中年以後才出現的。牛車在夜裡運輸貨物,在往昔的臺灣社會中是很普遍的現象。如果沒有月光,人們也會在牛車上掛一盞燈。」「為什麼要在晚上?」我問。父親的答案讓我感動良久:「因為牛白天的時候怕熱,主人疼惜牠,所以利用晚上比較涼爽的時候讓牛來拉車。」沒有人用鞭去策牛走在炎炎烈日下,拖拉重重的一車貨。父親說:城裡的商人懂農夫的惜牛之情,所以配合在晚上才進行農作物進貨的工作。有時,清晨三、四點也有牛車在送貨。而在大家都同樣愛牛、惜牛的臺灣農村社會裡,月夜裡的確會有許多牛車行走在街道上的情形。

那個屬於郁永河的旅夜,月光似流水,流洩一城的清輝。一輛又一輛的牛車絡繹於途,軋軋,達達。一條條街上,人們正在卸貨、進貨。這是清領臺灣的第十四年,也是荷蘭人在臺灣建城後的七十年,臺灣在繁忙中。而郁永河顯然是被這樣的聲音嚇著了,在睡夢中,猛然驚醒,他以為那是中國古老詩詞中的夜行軍,他以為他身處戰地,號角已經響起,馬車正奔赴一場生死之戰。

擾他清夢的還不止這牛車聲,還有壁虎的叫聲。讀到這裡,你是不是會莞爾一笑呢?原來,臺灣的壁虎早在十七世紀末就在許多人的床頭鳴叫著。牠,留名於《裨海記遊》,而且還贏得「善鳴」之譽,郁永河還說那聲音像黃雀呢!

有此一說:臺灣的壁虎在濁水溪以南才會叫,濁水溪以北的區域是聽不到壁虎的叫聲的,即使你看見壁虎在壁上。

那麼,這個夜晚,郁永河顯然還沒渡過濁水溪。

他,夜眠在南臺灣,一個繁忙的都市裡。

(本文刊於2010-6-1 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