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7日 星期二

與郁永河相遇系列 7 番檨(ㄕㄜ)


旅行的樂趣之一就是享受旅遊地區的奇珍異果。郁永河來到臺灣時是否擁有這樣的快樂呢?答案是:他吃過「番檨」這種水果。那是什麼樣的水果呢?臺灣現在還有這種水果嗎?
郁永河這麼描述他與這種水果相遇的情形:

不是哀梨不是楂,
酸香滋味似甜瓜。
枇杷不見黃金果,
番檨何勞向客誇。
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十

什麼是「哀梨」呢?那是中國晉朝金陵哀仲家所種的梨,相傳味道鮮美,入口即化。大將軍桓溫每對人有所不滿,便會說:「你如果得到哀家的梨,能不能不要再拿去蒸?」言下之意是指責對方不識貨,糟蹋好東西,因為哀家的梨原味已經很好了,蒸了以後,味道就不好了。而「楂」的果實球形,熟時呈黃紅色,多浸漬而後食用。郁永河說「不是哀梨不是楂」是說番檨這種水果味道鮮美,但卻不是哀梨,它經過蒸煮後,味道不會變壞;雖然剛成熟時果皮呈黃紅色,很多人會用鹽或糖浸漬,但你不要以為它是山楂。「酸香滋味似甜瓜」是說:它,嚐起來有點酸,果實散發一股香味,滋味像甜瓜(香瓜的別稱)。「枇杷不見黃金果」一句在文建會愛詩網「大家來讀古典詩」中,有人將它解釋為「像枇杷,卻沒有黃金果肉。」我認為這不是很理想的解釋。首先,到底是什麼像枇杷呢?外型嗎?番檨外型和枇杷相似度不高。更重要的是,真的「沒有黃金果肉」嗎?事實上,它有黃金色的果肉。那麼,「枇杷不見黃金果」一句怎麼解釋呢?古典詩常常會為了平仄及意象展現等因素,出現受詞和動詞錯置的情況(亦即倒裝),「枇杷不見黃金果」應該是「不見枇杷黃金果」的倒裝。中國早在西漢就有「枇杷」的栽培,盛產於江南。臺灣一直要到民國四十五年才引進栽種。而黃金果在中國是種野生的柑橘類水果,有醫藥用途;在臺灣,黃金果是最近幾年的新興水果。不管是中國或臺灣的黃金果,果實都是金黃色的。郁永河應該是看到有些番檨的果實完全成熟時呈金黃色,想到了中國的枇杷和黃金果,就問起了當時請他品嚐番檨的朋友說:「你有沒有看過枇杷和黃金果?」土生土長的臺灣友人說:「沒有。」所以,這句的意思是:我覺得番檨完全成熟的顏色和枇杷、黃金果很像,在臺灣看不見中國內地的枇杷或黃金果,卻見到這果皮顏色很像枇杷和黃金果的番檨。他的朋友顯然一直向他誇讚番檨的味美,而郁永河親自品嚐後,說:「番檨何勞向客誇」(番檨的美味何須勞他向我這個客人誇讚呢?我吃了,當然知道。)郁永河在這首詩後有一小句自註:「番檨生大樹上,形如茄子。夏至始熟,臺人甚珍之。」這裡的「茄子」應該不是臺灣現在常見的長條狀紫色茄子,應該是日劇中看到的那種短短圓圓胖胖的品種。郁永河在中國所看到的茄子應該是日劇中的那種。

解釋了這麼多,「番檨」究竟是什麼呢?連橫《臺灣通史卷二十七‧農業志》給了我們解答並說明了遠古時代「檨」在臺灣的種類及吃法:「檨:即檬果,種出南洋,荷人移植,至今尚有存者。舊志以為傳自日本,非也。樹大合抱,花小微白,夏時盛出。有肉檨、柴檨、香檨三種。肉檨先出,味稍遜。柴檨最多,青者切片和醬代蔬,或漬鹽藏之以時,煮魚味尤酸美,可醒酒。黃者生食。內山則晒乾,用糖拌蒸,配售閩粵。香檨肉脆味香,最後出。又有牛心檨,大如牛心。產檨之地,臺南為多,彰化以北則少見。」檬果,mango的翻譯,來自南洋,是荷蘭人移植臺灣的,它,是我們現在所稱的「芒果」。郁永河稱它「番檨」,顯然是以中原本位看待其他非中原地區的事物。

這應該是康熙三十六年(西元1697年)郁永河行將北上採硫磺的農曆四月中,在南臺灣所品嚐到的美味。此後,在康熙五十八年四月二十九日,臺灣番檨還和康熙皇帝有了這樣的遭逢:呂猶龍,當時的福建巡撫,以一份奏摺向康熙帝進獻了番檨。他的奏摺是這麼說的:「福建有番檨一種,產在臺灣,每於四月中旬成熟。奴才於四月二十八日購到新鮮者,味甘,微覺帶酸。其蜜浸與鹽浸者,俱不及本來滋味;切條曬乾者,微存原味。奴才親加檢看,裝貯小瓶,敬呈 御覽。但新鮮番檨不比法製者可以耐久,奴才細教家人小心保護,將所到之數盡皆進獻,故於摺內未敢預填數目。」康熙皇帝二十九日讀了這奏摺,而且給了這樣一個批示:「知道了。番檨從來未見,故要看看。今已覽過,乃無用之物,再不必進。」康熙皇帝不知道他的皇朝領臺的兩百多年間,番檨為他的皇朝官員賺進多少稅收。《清朝續文獻通考.征榷考.雜征》(清乾隆12年,西元1747年官修文獻)記載:「菜園、 檳榔、番檨,莫不征餉。」丁紹儀《東瀛識略》(清道光28年,西元1848年成書)則說:「檳榔、番檨餉,二者以宅計;皆果屬也。」到底一宅徵多少稅呢?范咸《重修臺灣府志》(清乾隆11年,西元1747年刊行)的答案是:「番檨:一宅,徵稅銀六兩。」番檨豈是無用之物?
芒果的原鄉是印度。曾為印度教這樣的神話感動著:一個邪惡的巫婆將太陽公主燒成了灰,那灰長出了芒果樹。芒果樹開花了,皇帝來到花前,與芒果花相戀。時間推移,滿樹的芒果花結成了果實,皇帝並不因為花已凋零或結成了果而離棄芒果樹,他依然與這果實相戀著。最後,當芒果成熟而掉落到地上時,那位美麗的太陽公主出現了。
這當然是一場愛情。一場以愛和期待對抗邪惡和毀滅的愛情。印度教徒讓愛和期待在這個神話中成為勝利者。直到如今,在印度,芒果仍是愛情的象徵,而一籃子的芒果代表著友誼。你問我:若果來世成為一棵開花的樹,要成為哪一種樹呢?我說:芒果樹。儘管我化成了灰,仍會在你的期待和愛戀中復活。桃、李以其豔麗的花朵成就江南一個春天的華麗,而我,細細碎碎的穗狀芒果花在印度、在南洋、在這島嶼,以極不顯眼的花形與色顏默默在告別春天之際孕育著一樹的果實。而你卻在這時注意到我,這莫不是愛情的原型?你看,路上那一輛輛機車,她不嫌他窮、不嫌他沒出息,就這樣摟著他行過一個個路口,而他也努力美麗起來,從一個卑微的小人物,慢慢有了成就,有了令人欽羨的一切。若果愛情沒有這個過程,如何證明那些算計好的婚姻的虛假?
母親過世一些年了。她在庭院裡留下一棵芒果樹、一棵龍眼樹和三欉月桃。她生前喜歡用月桃的葉子包粽子,父親說:「再也沒有人會包粽子了,留著月桃何用?」月桃消失了。但芒果樹和龍眼樹卻年復一年屹立在庭院,開花結果。父親說,那是母親生前日復一日在佛前的祈求:請讓這個鹽分地帶的窮鄉僻壤能種一些什麼吧!
他們一起種下了芒果樹和龍眼樹。父親說:「沒想到他們都長成這麼大了!這在過去簡直是奢望。我和你媽媽都覺得是仙佛聽到了我們的祈求,憐憫了這個村落。」
有一年,龍眼樹的花落滿庭院,那一年,樹上沒有任何果實。然後,病蟲爬滿龍眼樹的枝幹。唯獨芒果樹不怕風吹、不被病蟲纏身,仍然一年又一年開花結果。
父親說,母親常來到他的夢裡。我想,她也常去看顧她的芒果樹,一種從十七世紀起就在這個島嶼馴化的果樹,它像遠代的臺灣婦女一樣,在婚姻中馴化、堅強,然後展現蓬勃的生命力。我從沒聽過母親抱怨過這個鹽分地帶的村落是多麼不如她娘家的良田千頃。
幾個世紀過去了,臺灣陸續在過往的歲月中引進各種品種的芒果,大規模地栽種,更有農民發展出新品種的芒果——金煌——攻佔東南亞市場。而日本人則特別迷戀臺灣的愛文(蘋果檨)。郁永河若能乘著時光機來到現代,看到臺灣這麼多種類的芒果,他一定會更加地雀躍不已。
然而,在郁永河寫下這首竹枝詞後,在臺灣,市井間,沒人追隨郁永河喚芒果為「番檨」,反而喚它為「土檨」了。這「土」與「番」之異,道盡了主客親疏之別。土檨,沒有愛文及金煌在外銷市場上的受寵,它自在地生長在許多人的庭院中或田壟、塭岸上,展現了植物在異域自我求生的繁華,這一繁華就四百多年。而那反「番」為「土」的歷程,不也隱喻著這個島嶼在人文上的某種屬性?!
庭院土檨落,聲響透過紗窗傳來廳室中,如一個仄聲,頓挫在我心。我知道,父親與母親就以這一連串的頓挫聯繫著彼此的心靈。而印度教裡的那則神話也在這頓挫的剎那間在我腦海中繼續詮釋著一種愛情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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