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羅
青蔥大葉似枇杷,
臃腫枝頭著白花,(擁腫枝頭看白花)
看到花心黃欲滴,
家家一樹倚籬笆。
~~~郁永河《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之六》
郁永河這首詩所描寫的是什麼樣的花呢?他在他的註裡說:「番花葉似枇杷,花開五瓣,白色。木本,臃腫,枝必三叉。花心漸作深黃色,攀折累三日不殘。香如梔子,病其過烈,風度花香,頗覺濃郁。」郁永河所說的「番花」其實就是「貝多羅」。乾隆年間的御史六十七說:「番花一名貝多羅,色白,心淡黃,香似梔子,出西洋。台人但稱番花,不知為貝多羅也。」它是佛經中的「五樹六花」的六花之一。
那是一種浪漫:在紙張還沒有問世前,在中國,人們以竹簡木牘為書寫工具,而佛的故鄉,人們以貝多羅葉為紙,寫起一頁頁佛經,然後串成一束束經典。悉多達,未成佛前的釋迦摩尼,曾拈一朵貝多羅在手中,已凋零的貝多羅將夏日的芬芳留在悉多達的手中。悉多達想必在拈花中,微笑。
貝多羅,是如何來到台灣的呢?噢!那或許是一個夏日的午後,一名荷蘭商人在印度尼西亞巴達亞維的應酬間聽見福爾摩沙的商機無限,於是決定前來發展他的事業版圖。他,要走了。一名巴達亞維城的女子望著他,悵然。她,在他的行囊裡放了一枝帶葉、帶花的貝多羅,情話一頁頁,芳香一朵朵。而他登上熱蘭遮城後,將貝多羅種在城的泥中,想:就讓相思去生長吧!沒想,一生長就數百年。那些書寫情話的貝多羅葉早落土為泥,而一株貝多羅就這樣漂洋過海來到異地展開一場場與風暴、寒流對抗的生物馴化之旅。馴化,使我們這個島嶼的物種豐富起來。
貝多羅,望盡熱蘭遮城的滄桑。想:它應該聆聽過那一場場鄭氏與荷蘭的談判。而那名帶它前來福爾摩沙的荷蘭商人想必早在戰爭爆發前就先行撤離了。也許,他再回到印度尼西亞見他的情人,說起蔗園的繁華似夢,說起樟油的芬芳滿森林,說起貝多羅的根已深深伸展到熱蘭遮城的土裡,說起福爾摩沙像一頭好乳牛……
貝多羅,市井間稱它「雞蛋花」,以其色顏如水煮蛋切剖;郁永河叫它「番花」,以清的帝國本位。它,枝幹形如鹿角,交錯盤結,有人喚它「鹿角花」。它屬於夾竹桃科緬梔屬,有人直接稱它緬梔。
我,走在古老的城市裡,尋找貝多羅。望見它們一排樹列在公園旁的紅磚道上。是春天,從葉隙間,我看到樹葉後高高的十字架伸向藍天。上帝,十七世紀時,在這個城市裡伴隨過平埔族走過種種憂歡歲月,平埔族沒爭執過本土與外來的分野。而貝多羅也恣意的生長,沒人問起它的故鄉在哪裡。上帝和貝多羅都是我們這個島嶼的一部分。
我,喜歡喚它「貝多羅」,以佛的緣故,以敬重一種外來物種的緣故。
我,站在貝多羅花下,聞不到郁永河所描述的那股濃郁香氣。莫非它的基因已經發生突變?科學家說:綻放不久的年輕花朵,因為還無法提供花粉,所以產生較少的香氣。科學家又說:花一旦完成受精,香味也會減弱,如此便可以促進昆蟲去選擇其他的花朵。那麼,我所見到的貝多羅是屬於年輕的花朵,還是已經完成受精的花朵呢?普羅大眾說:當氣溫升高,便逼得它香氣溢出,在暮春初夏裡。啊!是寒流過境時節,貝多羅隱藏了香氣。
我拜訪古熱蘭遮城,看見遠古時代留下來的貝多羅,它們,枝幹蒼老卻遒勁;它們,花葉落盡;它們,以一大片向天伸展的枝枒在古堡的庭院裡,訴說一種生命力。天地果真逆旅,光陰果真過客,一切有涯,而貝多羅則是在有涯裡展延一種悠長,讓我們得以知道城的久遠存在。
我始終相信一定有一名荷蘭商人來過,一定有一名情人傾聽過他在福爾摩沙如夢的傳奇。而那些蒼老的貝多羅則親眼目睹過那名商人在城裡的悲歡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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