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寧靖王墓 郭必捷
萋萋芳草憶王孫,
碧水丹山靜閉門(碧水丹山日閉門),
弔月蟪蛄悲故府,
號風松柏泣忠魂。
一枝聊借猶堪托,
四海無家豈獨存。
歷盡艱辛逃絕域,
但留正氣塞乾坤。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了:老師帶我們去遠足。童言童語一路,最後我們駐足在一座古墓前。記得,那時古榕垂鬚,陰陰涼涼。記得,老師說那是明寧靖王的墓。而任誰也沒記憶:我們的祖先究竟與這位朱元璋的第九代孫有何關係?湖內,我的故鄉。顧其名,臆測它的前世,莫不是一個湖泊?究竟是什麼樣的乾旱使得一個湖乾涸成聚落?還是,什麼乾旱也沒發生過,人們一吋吋地填湖成田,和老天爺爭來一片耕地?西南氣流年年旺盛,沒有湖乾涸過。而久遠的十七世紀,這個島上的官與民急著要一片沃土。寧靖王朱術桂也來了,來到這個距離府城三十里外的荒野屯田。後來,那些將士官兵再也沒離去,就在大湖、湖內、三軍、竹滬等村落地生根,三世紀。每年,村落裡的居民都不會忘記要祭祀寧靖王;每年,在祭祀中,居民世世代代讓一個記憶永遠存活下去:我們的祖先是那一年追隨寧靖王前來開墾土地的將士官兵。
讀過朱術桂的史事,一遍又一遍,總有一份肅然在心頭:一個王朝面臨被另一個王朝消滅時,這個王朝的成員如何自處呢?朱術桂給了我們答案:他先行了斷。不會去和敵人妥協或進行任何談判。而明末許許多多的追隨者都以這樣的方式終結其一生與這世間繁華 / 蕭條,恩寵 / 羞辱的萬千情節。是忠良,板蕩中,就沒有人活下來。
我的故鄉以不甚肥沃的土壤埋藏了寧靖王朱術桂,秘密地,製造一百個假墓掩護它,深怕朱術桂的軀體遭他的敵凌辱。然而,當清已去,日本來時,人們再找到朱術桂的棺時,棺已空 朱術桂去哪裡呢?是一個忠誠的部下將他及他的妻運回故土嗎?那為什麼沒將棺也帶走?還是,一個叛將像當年項羽的部下那樣,分了項羽的大體去求榮求祿?那麼,為什麼清史無語?雨水沖刷一個季節,棺中的瓷碗顯露,墓塚被盜淨盡,一個逃難的王孫能有多少陪葬物?棺中的屍骸怎可能化成泥呢?想必是盜墓的人散盡屍骨,無存。
郭必捷,清康熙年間的臺灣縣歲貢。他想必是在自己的書齋中寫下這首詩。窗外,此刻芳草萋萋,他想起了昨晚路經寧靖王墓,想起了這位朱元璋的第九代孫。圳中的流水潺潺,一片似燃的紅花使山色成丹,而他靜靜地在這朗朗的晴日關上門。想必是一股澎湃的思緒在心中:想昨晚蟪蛄聲聲,月光下,站在群塚前,他覺得那是夏蟲的憑弔,憑弔一個被滅族的王公。而一陣呼號而來的風吹得墓塚間的松柏颯颯,像是在為這位寧死不屈的王朝後裔哭泣。一隻鳥,一個枝頭便可隨意棲身,而一個王孫四海已無家,他怎能獨自存活?臺灣,朱術桂顛沛流離的最後一站,離開這個島嶼,茫茫大海,他已別無去處。清軍一波波渡海來台,鄭家已決定投降。寧靖王朱術桂寫下絕命詞後,結帛於梁,說了一聲:「我去矣!」便告別了人世。以儒之名,這消失的生命唯因死於「義」,終將養成一股「正氣」充塞在天地間。儒始終沒因改朝換代而死去,滿漢全都利用儒的「正氣」觀對知識份子進行思想建構,直到如今,當我們嘗試去解讀朱術桂的死時,仍會戰戰兢兢,深恐逾越規矩,不成方圓。你問我這算什麼?我說:「文化。」
朱術桂自縊前,有一件義行:他特地燒毀田契,把所開墾出來的數十甲田地全數送給佃戶。他要五個妃離去,五個妃全部先他自縊,以儒之名,中國人沒說那是「愛情」,他們說那是「忠」、那是「義」、那是「節烈」。而從光緒到嘉慶年間,歌頌這殉節事跡的文人多達三十二人,而這三十二人沒有一個是女性。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以儒之名,從明到清初,國境內殉節的婦女竟然多達11,529人。朝廷獎勵殉節,他們給節婦貞節牌坊。而我的出生地台南市,給五妃一個廟。
一個愛情傳奇使人沉入浪漫的氛圍;而一份「忠烈」記憶則使人感到凜然。
我常想:一段姻緣,該以什麼之名去看待殉節?媽祖肅然,文昌君肅然,月下老人咧嘴笑。我佛,慈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